01
成本
比起“中国迪士尼”的美誉,在2020年,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维权者。
《葫芦兄弟》一度是被侵权的重灾区:大到卫视电视台,小到微信公众号,都曾因违规使用葫芦娃这一动画形象,被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(以下简称为“上美影厂”)告至法庭,要求索赔。
一纸诉状,牵系的不仅是琐事与喧嚣,还有国漫几十载的浮沉与光辉。
罕为人知的是,碍于成本,《葫芦兄弟》当年其实是“偷工减料”创作方式的产物。1984年的一天,上美影厂导演胡进庆被领导们请到办公室,商讨系列剪纸片的拍摄事宜。
图:胡进庆(中)
翻看剧本的胡进庆皱起了眉,剧本是杨玉良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《十兄弟》,情节与后来观众看到的动画《葫芦兄弟》出入很大:十个天赋异禀的兄弟从坟墓中蹦出来,他们拥有千里眼、顺风耳、铜头铁骨、长腿、大眼等特异功能,兄弟们为了救民于水火,同地主、官员乃至皇帝展开了斗争。
原作剧本涉及的角色繁杂,场景切换频繁——从农家、庄园、官府一直跨越至皇宫。
胡进庆无奈地回复:“这个本子我拍不了。”
他并非畏难。在那个年代,剪纸片的制作是三个制片部门(动画、木偶和剪纸)里预算最少的,再加上制作周期紧迫,实在难以支撑起这样的创作体量。
但他又不得不做。
进入1980年代,电视开始进入普通人家。以邻国日本动画《铁臂阿童木》于1980年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为开端,大量质优价廉的外国动画涌入国内市场。由美国迪士尼出品的《唐老鸭漫游数学奇境》、《白雪公主》、《灰姑娘》等译制动画作品也被纷纷引进。
竞争面前,本土作品落于下风。上美影厂必须要面对这个全新的挑战。
任务不仅要做,还要做出创新,胡进庆为此思索了很久。他化繁为简,把十兄弟改成七兄弟,而且让七个兄弟模样一致,只是颜色不同。他亲自参与设计了葫芦娃的形象设计:横眉怒目,敞胸赤脚,头顶各色葫芦,发梢向两边翘去,夸张却又不失灵俏。
娃娃有了,而葫芦在中国文化里又是福禄吉祥的象征,“一根藤上七朵花,七个葫芦七个娃”的创意由此而诞生。
为了节省成本,胡进庆把反派角色凝练成蛇精和蝎子精两个角色,正反派的主要活动场景也被“限制”于山洞。
历时两年,仅耗7万块钱的制作成本,《葫芦兄弟》终于在1986年问世,共13集,每集10分钟,这在当时已经算得上是长篇叙事了,也突破了上美影厂动画短片的体量限制。
《葫芦兄弟》在国内和国际上都获了奖,其中最为知名的,便是获得埃及开罗国际儿童电影节三等奖。
有人曾就制作成本算过这样一笔账。
比《葫芦兄弟》晚上映8年的《狮子王》,在当年创造了将近10亿美元的全球票房。《狮子王》的投入在当时达到了创纪录的4500万美元,动画片时长89分钟,画面频率是每秒24帧,这样算下来,每一帧的成本大概351美元,按照1994年的汇率,相当于人民币3054元。而葫芦兄弟每帧的成本是7元。
那个时代的动画传奇,便是在这样不平衡的投入与产出比之下造就的,但《葫芦兄弟》堪称剪纸动画的巅峰之作,与此同时,它也标志着“中国学派”动画巅峰时代的结束。
02
人才
上美影厂犹如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一艘华丽的巨轮,它曾越过冰川,避过险滩,乘风破浪,但时代转变,它身上的每一个部件已经老化,当逆转航向,沉重的船体和老化的部件反倒成了枷锁,徒留一副华丽又空洞的躯壳。
上美影厂的前身是东北电影制片厂卡通股,1949年美术片组成立。次年,漫画家同时也是组长的特伟与二十几名动画制作人员南迁上海,成为上海电影制片厂的一部分。
图:特伟在讲解《骄傲的将军》中的角色设计
随后,中国动画创始人“万氏兄弟”中的万籁鸣、万古蟾、万超尘和木偶艺术家虞哲光加入该组。随着人员的不断扩大,上美影厂于1957年正式建立,特伟任首任厂长。
自此,厂里聚集着唐澄、徐景达、胡进庆、戴铁郎等动作制作人才,他们后来创作出《大闹天宫》、《哪吒闹海》、《葫芦兄弟》、《黑猫警长》等一系列经典作品。
图:上美影厂早期人员合影
上美影厂很快便迎来了它的鼎盛时期——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,大名鼎鼎的“中国学派”便诞生于此时。它因中国式审美得名,开山之作是1956年的《骄傲的将军》和1955年的《神笔》。前者改编自成语故事“临阵磨枪”,动画人物借鉴了京剧脸谱艺术,音乐用的也是戏曲锣鼓;后者则改编自童话故事《神笔马良》,是一部木偶动画。
打响民族动画这块牌子并不是易事。
1956年,上美影厂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《乌鸦为什么是黑的》在威尼斯动画电影节上获奖,评委们却误以为该片是苏联的作品。原来五十年代,各行各业都强调“向苏联学习”,动画片也不例外,因潜移默化的模仿而造成的尴尬,让特伟耿耿于怀。
特伟下了决心做改变。他把“走民族风格之路”几个大字,贴在工作室的墙上,以此激励整个美术组。
特伟大概也没有预料到,他的决绝将彻底改写中国动画的发展道路。
进入60年代,由特伟担任导演的水墨动画《小蝌蚪找妈妈》、《牧笛》凭独特工艺和众多奖项震撼了世界。用动静相宜来形容水墨动画代表作《小蝌蚪找妈妈》,怕是再合适不过了。
导演常以全然幽静的荷塘小景为背景,水草自在地向上生长,伴着清脆悠扬的乐声,唯有成群的小蝌蚪雀跃地游动。亦或是一旁素雅的白色小花照旧开着,青蛙从荷叶上跳来跳去,花茎、花瓣,甚至荷叶都不会因青蛙的折腾而微颤。
虽是动画,可如此场面颇有翻开国画画册之感,优美素雅却又灵动生趣。
中国的影院动画片真正踏入了民族化的探索之路,特伟也被视作动画“中国学派”的组织领导者。而真正确立了“中国学派”在世界动画史上的地位的作品,则是由万籁鸣和唐澄导演的《大闹天宫》。
《大闹天宫》的出炉历尽艰辛。
制作前期的采风便耗费了大量精力。1960年,接拍《大闹天宫》这一年,万籁鸣已经六十岁,仅仅创作剧本就耗费了他半年多,手工绘制又用了两年多。为了寻找片中诸多神仙的原型,他带着摄制组前往北京,去故宫、颐和园了解古代绘画、建筑、雕塑各方面的艺术,还前往天坛及周边大大小小的庙宇去临摹壁画。
图:万籁鸣
大家还专程去了一趟戏剧学院,一蹲就是三个月,轮番观察戏学武打、提炼人物动作。有时设计动作入了神,万老还会顺手抄起一根棍棒和年轻人挥舞起来。一次不慎跌入水池,他也不在意,倒是郑重其事地叮嘱起人家:“谁也不要告诉我老伴儿,我裤子湿了。”
孙悟空的造型定稿也十分周折,中途变了无数次“脸”。开画之前,著名美术家张光宇被请来设计造型,参照了京剧中的猴王脸谱才最终敲定。
耗时四年,以88位大师级原画为首,全体制作人员画了7万多张画作,这才将《大闹天宫》搬上了大银幕。
万籁鸣清楚地记得完成最后一场配音时的情景——
“那天的孙悟空似乎是格外地神采奕奕,勇猛矫健,只见他穿着鹅黄色的上衣,大红的裤子,腰间束着虎皮短裙,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翠绿色的围巾,挥舞着金光闪闪的金箍棒,与脚踏风火轮的哪吒杀成一团......二十几年来一直耿耿于心、渴望能见之于动画的孙悟空终于诞生了。但,不知怎地,我眼眶里却是润湿的。”
这部中国动画的巅峰之作,也将上美影厂推向了黄金时代,影片先后夺得百花奖、伦敦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等四大奖项,并在44个国家放映,引起轰动。
美联社也曾发文不吝盛赞:“它比迪士尼的作品更富幻想,美国不可能拍出这样的动画片。”
在国外享遍赞誉,在国内这部动画也着实影响了整整几代人。然而,进入八十年代,受加工浪潮和国外动画的冲击,大批动画人才出走导致创作断层,危机潜伏,中国动画又一次陷入了低谷。
03
断层
上美影厂的制作工艺,一度让日本著名动画导演高畑勋和宫崎骏产生敬畏之心。
高畑勋对中国的水墨动画惊叹不已,他看过特伟的《小蝌蚪找妈妈》,“吓傻了。”他还从中借鉴过水墨动画的留白手法。
高畑勋曾把这样优质的动画产出归结于上美影厂当时的体制——由国家负责统购统销,不计算成本。只是,他大概也没料到,在一次上美影厂之行后,自己便会对其大失所望。
1984年,担任宫崎骏《风之谷》制片人的高畑勋、宫崎骏一同来中国观光。上美影厂自然是必去之地。他们向制片厂赠送了《风之谷》的胶片,然后双方进行深入交流。
然而,上美影厂高层围绕分配问题,问了许多。他们认为统一工资不合理,应该引进日本动画公司的计件薪酬制度,即按照原画一张多少钱、动画一秒多少钱来计算薪酬。
高畑勋深知计件付酬的弊端,即不鼓励创新,而且不断投入新的短片也很费钱。“一旦计件付酬,就再也拍不出中国学派的影片了。”二人对中国动画的失望无以复加。
身为局外人,高畑勋很难了解上美影厂在转型中的尴尬与困惑。
这一年,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调整领导班子,严定宪出任厂长,特伟为顾问。
图:严定宪正在为《大闹天宫》设计孙悟空的表情
从80年代开始,人才断层问题就已日益凸显。80年代末,几十家代工公司在广东陆续冒出。他们成批量地接受来自美国和日本的订单,开出高于行情数十倍的薪酬,到处挖优秀的动画人才。
上美影厂的画师,自然是被看中的最佳人选。
1988年,上美影厂37名业务骨干辞职南下,入职加工片企业,近四分之三的动画组原动画人才离开,曾经担任《哪吒闹海》角色设计职位之一的秦一真,也曾被深圳某家加工片企业重金挖走,担任背景主管。
人才是动画作品的命脉。随着老一代中国学派领头羊的退休、原创动画人才大量流失,上美影厂的创作力也迅速凋零。
1989年出任上美影厂长的周克勤,在年度总结报告中记录了这极为惨淡的一年:
“公元1989年是我们美影厂难以忘却的年头,因为它是我厂建厂以来最为困难的一年。几年来,我厂的创作人员大量流向南方几个外资的动画加工厂,自1986年至1989年外流近百人......”
上美影厂陷入颓势。
当时上美影厂的模式是,国家划定指标,定价收购,画师们不用顾及厂里的盈利与亏损,只要上报生产任务,国家就会以固定的价格来拨款收购作品。然而人才陆续出走之后,指标完不成,收入锐减。90年代初,上美影厂甚至被迫对外“卖指标”。
在中国电影业整体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时期,上美影厂不可避免地遭遇了阵痛。
1995年,取消统购统销的改制,彻底将上美影厂拖至谷底。面向市场、自产自销、自负盈亏,于其而言,是完全陌生的模式。同年,上海美影厂与上海电视台合并。
至此,传奇告一段落。
直到上美影厂受命要为1999年国庆50周年献礼,拍一部商业“大片”——《宝莲灯》,才让中国动画从业者看到一丝余晖。此时,中国动画电影已经沉寂十余年。
53岁的常光希临危受命,重回一线,成为《宝莲灯》的导演。
图:常光希
他不忘把重心放在跟世界接轨上。这次,他取消了专业的配音演员,换成姜文、宁静、徐帆、陈佩斯、梁天等一众演员配音,而且,先配音,创作团队再依据配音者的口型、语气、表情等进行动画设计。这一点,正是借鉴了好莱坞动画电影的制作流程。
大牌助阵的把式在如今早已不新鲜,但放在当时实属罕见。
上美影厂四年的努力没有付之一炬。
1997年7月30日的晚上,上海南京路上的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排起了几十米的购票长队。
《宝莲灯》成为中国第一部真正面向市场的动画商业大片,上映不到3个月就收回了1200万的制作成本。影片最终取得2900万票房,位列1999年内地电影票房第三名,并将好莱坞动画《花木兰》甩在身后,后者票房仅为1100万元。
不过,上美影厂终究大势已去,一部《宝莲灯》,显然有些回天乏力。
04
落败
“中国迪士尼”,上美影厂距离这个身份越来越远。
21世纪的前十年,上美影厂一共创作了36部原创动画,其中只有《大耳朵图图》还算成功。到了第二个十年,这个数字变成2部,其中一部还是1986版《葫芦兄弟》的同人续集动画。
反观电影动画,亦不再有56年前《大闹天宫》一般的传奇作品。上美影厂啃的都是剩饭,比如《葫芦兄弟电影版》、《大耳朵图图之美食狂想曲》、《阿凡提之奇缘历险》等与过去牵系很深的关联作品。
大环境曾向好过。
2006年,为了扶持国内动漫产业,广电总局对外实行境外动画限播令,即全国各级电视台所有频道在每天17:00至20:00之间,不得播出境外动画片和相关资讯节目。
一纸令下,动画数量激增,其中不乏两部“霸屏”之作——2005年的《喜羊羊与灰太狼》和2012年的《熊出没》。
然而,自此已难以再见到上美影厂在动画领域的身影了。
制作《喜羊羊与灰太狼》的广东原创动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,成立16年,共创作六部动画作品,单靠《喜羊羊与灰太狼》一部动画就能吃尽红利。截至今年8月,《喜羊羊与灰太狼》共播出作品33部2513集,当下还在继续制作中。
而由深圳华强数字动漫有限公司制作的《熊出没》,已上映的IP大电影多达九部,这还没算原定档2020年上映的两部。
无论是在制作体量,还是IP开发的成果方面,上美影厂都力不从心。
近年来,当它再次成为公众焦点,只是因为大大小小的维权案件,比如葫芦兄弟。
今年9月9日,上海知识产权法院一审判决《葫芦兄弟》动画片被《十万个冷笑话》漫画、动画及游戏作品侵权,上美影厂获偿50万元。
再往前,2019年,上美影厂起诉安徽卫视《来了就笑吧》及节目制作方,获赔10万元。
2014年,上美影厂就湖南卫视《百变大咖秀》对“葫芦兄弟”动画形象的使用发起诉讼,获赔10万元。
版权收入在上美影厂的利润中,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。副厂长朱毓平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,“3万分钟的授权片库加上海外销售,每年有上千万元版权收入。”
维护自身知识产权,自然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。但观众对它的期许不止于此,至少在创作上,它该有更多的动作。换一种说法,即那些制造出爆款优质动画影片的主创团队里,应该有它的名字。
大环境正在变好。
国漫正以新的形式崛起。2015年至今,大荧屏上诞生了《大圣归来》、《大鱼海棠》、《白蛇:缘起》、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等爆款动画。
这些作品不管在艺术形式上,还是创作质量上,都堪称优秀,其动画情节也无一例外地改编自古典小说、历史记叙、民间传说等等,不乏民族色彩,单从这一点看,颇有“中国学派”的味道。
至于商业票房,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拿下近50亿票房,位列2019年内地电影票房冠军。动画题材居于榜首,堪称前所未有。
而上美影厂正在成为过去。它参与新时代的身影不免让人叹息——在电商平台上开设官方旗舰店、推出联名《葫芦兄弟》系列彩妆、做游戏IP跨界......
造势、盈利,唯独没有作品。
可惜,《葫芦兄弟》已经34岁,法律对它的知识产权保护期限为50年,如此算来,上美影厂再通过诉讼创收也只有16年了。失掉这张底牌,上美影厂怕是难有再引起关注的动作了。
一位动画研究者曾感叹时光易逝:
“让张光宇设计美猴王,让李可染画牧童,这样的事情,在如今大师画作寸纸寸金的年代再也不可能发生了。而一部动画片竟要打磨4年,今天哪个投资商有这样的魄力和耐心?”
上美影厂以及与其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大师们,造就了中国动画的第一个黄金时代。资本信心有限,但后来者的决心无限,前路漫漫,他们一往无前。
前一辈人坚持的民族文化传统仍在延续。可惜,对于上美影厂而言,过去已过去。
上美影厂已经老了,幸好,国漫还有未来。